从祖姑即姑
《后汉书·来歙传》云:来歙字君叔,南阳新野人也。……父仲,哀帝时为谏大夫,娶光武祖姑,生歙。后又云:王遵谏曰:‘君叔虽单车远使,而陛下之外兄也。’李贤注:光武之姑子,故曰外兄也。(中华书局本,585页、586-587页)
按,外兄即表兄。据王遵云云,歙母为光武之姑,是歙与光武,为同辈之表兄弟。而据前云云,其母又为光武之祖姑(祖父之姊妹也,即今云姑奶奶),歙乃长光武一辈,为光武之表叔。才隔十数行,文字牴牾如此,是必有一误。中华书局本校勘记引殿本《考证》及沈家本说,均以娶光武祖姑之祖字误,意即是姑而已。考歙之孙尚明宗之女(为光武孙女),女弟又为汉中王(光武族兄)妻,辈分正合。是作姑者近是。惟上下文皆无祖字,无故衍一字,为不可解。偶读《尔雅正义》,始恍然知脱一从字。从祖姑即堂姑,《尔雅·释亲》云:父之从父姊妹为从祖姑。是也。从父姊妹,为堂姊妹,非从父之姊妹也。
虽然,古之婚配不讲辈分,亦偶有之。如汉惠帝娶其姊鲁元公主女(即张耳之孙女),吴主孙休娶其姊女(其父名朱据)为朱夫人,皆是。而光武之为人,却非汉惠、孙休可比,此种乱辈行事,必不肯为也。
广师
《史记·高祖本纪》:夫运筹策帷帐之中,决胜于千里之外,吾不如子房;镇国家,抚百姓,给餽饟,不绝粮道,吾不如萧何;连百万之军,战必胜,攻必取,吾不如韩信。此语意本佳,故在高祖纪中,亦最传诵之一事也。其句样之源流,钱锺书《管锥编》已详考之(696-697页)。而本此语,为一文者,则顾炎武《亭林文集》卷六《广师》是,此文亦顾氏名篇也。
而仿顾氏者,据陈康祺《郎潜纪闻初笔》卷八顾阎李诸公之撝谦条、《二笔》卷五常州人才之盛条及平步青《霞外攟屑》卷七上广师条,又有李邺嗣、杭世骏、刘逢禄。近阅段玉裁《经韵楼集》,亦睹见一例,可补二家未及;卷十二《答黄绍武书》云:
以一生师友言之,迵彻天人性命,愚不如先师东原氏(戴震);《考工记》、《丧服》经制度条例,考核精当,上驾康成,愚不如易田徵君(程瑶田);熟精史事,识小无遗,愚不如辛楣少詹(钱大昕);潜心《三礼》,愚不如端临学博(刘台拱);髦而虚怀,好学不倦,愚不如绍弓学士(卢文弨)、涵斋侍讲(张焘);深晓音均十七部,紬绎成书,愚不如怀祖观察(王念孙);文辞古雅,愚不如姬传刑部(姚鼐)。惟于古音、古训、经文古本,略有微劳,抑末也。
顾氏语甚撝谦,而段氏所仿,如填匡格然,又加入先师东原氏,却颇嫌失伦类也。
诗人用李广事
李将军之传,为《史记》中最佳篇之一,然其事为诗人所用者,亦不过五六,曰数奇不得封侯,曰射石,曰万户侯岂足道哉,曰李蔡为人在下中,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,诸云云。而射虎南山事,厥为最佳。揣其故,盖亦缘杜诗尝用之而增佳妙也。杜诗云:短衣匹马随李广,看射猛虎终残年。(《曲江三章》)此种实最富创造性,而造语之工,尤不待言说。
读杨伦《杜诗镜铨》,睹批尾一节,亦谈言微中,可取也。其语云:杜诗只字片句,后人多据为故实。山谷诗:‘月黑虎夔藩。’谬误可笑。东坡《送梁左藏诗》云:‘东方健儿虓虎样,泣涕怀思廉耻将。’乃用杜《遣兴诗》中语,亦恐非原文。不如放翁诗:‘无复短衣随李广,但思微雨过苏端。’为新而工也。(见《镜铨》卷三《雨过苏端》)云杜诗片语只字,皆为人据为故实,其言良是,而亦有妙不妙之别。若所举东坡、山谷诗,其语皆不佳,无论其谬与否。而放翁一联,则确工极,又复妙于意味。一联二句,皆用杜诗,此组织之工也(此如陈与义《伤春》:孤臣霜发三千丈,每岁烟花一万重。纪昀批:‘白发三千丈’,太白诗;‘烟花一万重’,少陵句,配得恰好。见《瀛奎律髓汇评》下册1369页)。又短衣随李广,为武而怒;微雨过苏端,则文而雅,相为比配,此意味之妙也。前人以放翁诗比对之工,冠冕两宋,非虚语也。梁启超喜放翁诗,只知赏其粗言大语,殊可笑,盖彼于诗仅浅尝,不得与其学问文章并论也。
又放翁另有一联,甚有名,亦用此事云:生拟入山随李广,死当穿冢近要离。(《月下醉题》)配比亦绝佳。穿冢近要离,为梁鸿事(见《后汉书·逸民传》),梁鸿为高士,与李广名将,极为搭调。凡为诗作对仗,应使如做媒,所捏合之人事,必须般配,始佳。放翁之联是也。
此外,犹记十许年前,于《郭嵩焘日记》(第一册33页,湖南人民出版社本)中,见记王韬挈眷而居,室悬一联云:短衣匹马随李广,纸阁芦帘对孟光。亦绝妙。下句为白居易诗。此等于集联,但所集至妙。而主人之为人风调,亦呼之欲出。